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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浮生六記》白話文 卷三 坎坷記愁

人生的坎坷到底是怎麼來的呢? 世上往往都說是怪自己招災作孽的,而我卻不是這樣的。我對人多情誼、重承諾,可是反而因此受到了連累。何況我父親又慷慨豪俠,急人所難,成人之事,常常幫助別家的女兒婚嫁,資助撫育別家的兒子;揮金如土為他人,做的好事屈指難數。而我們夫妻居家過日子偶爾有所需要,則不免要拿物品去典當作抵押。起初移東補西瞎湊付,繼而左支右出,顧了這頭顧不了那頭。諺語說得好當家過日子和應酬人情,沒有錢是絕對不行的。起先,我們只是被外邊的小人議論,後來漸漸也遭到同堂兄弟們的譏笑了。女子無才便是德,這句話真是千古至上的格言啊!

我雖然居長而排行老三,所以家裡上下都稱呼芸為三娘,後來又忽然改叫她三太太了。(典故:凡士夫妻年未三十即呼太太,前輩未有此,大可笑也!)開始還戲言稱呼,接著便成了習慣了,甚至連尊卑長幼也都以三太太稱呼她。這些都是家庭內部矛盾發生變故的關鍵呀!

乾隆乙巳(1785年),我隨從服侍父親到了海甯縣館舍。家裡寄來的家書中,芸都附夾著她的小信函來。我父親說:你媳婦既然能動筆墨,以後你母親的來信,可以吩咐她為其代筆。可是後來家庭偶爾出現了些閒言碎語,我母親即懷疑是芸在信上敘述不當,因此就不再讓她代筆了。不久,父親見信上不是她的筆跡,則對我問:你媳婦是不是生病了?”我便去信詢問情況,可也沒有得到芸回答。日子久了,我父親便發怒說:我看你媳婦是不值得代筆啦!

等我回到家探問情況之後,才知道芸受了委屈。我本想用宛轉的語言為她申辯,可是芸急忙說:我寧可遭受公公的責備,也不願與婆婆失歡。因此,此事終究沒有自我表白,也沒把事情始末解釋清楚。

庚戍之春(1790年),我又跟隨父親到了江蘇揚州邗江。官幕中有個同事叫俞孚亭,帶著眷屬住在這裡。有一天我父親對他說:為人一生的辛苦,常在客居異地他鄉之中。我想尋找一個能服侍起居的人,然而始終得不到。你們小字輩如能體量我的意思,應當在家鄉幫我找一個熟悉鄉音庶語的人來。俞孚亭將此事轉告了我,我就寫了封密信給芸,請她為媒物色,後來終於找到一個姓姚的女子。芸對此事能否成功還拿不定主意,所以沒敢馬上稟告我母親。等姓姚的女子來了後,便故意托詞說是鄰家女過來遊戲的。等父親命令我接她去官署後,芸又托言說這女子是父親本來就合意的人。我母親見了說:這鄰家女是過來遊戲的,為什麼會娶她?”為此,芸就失愛、得罪婆婆了。

壬子春(1792年)我在江蘇儀征縣私塾從學,父親患病于邗江。我去探望他,結果自己也生病了,我弟弟啟堂也跟過來服侍。這時芸來信說:弟弟啟堂曾向鄰家婦女借貸,並請我擔保。現在人家來追索欠債,非常焦急。我馬上詢問弟弟,他反而認為是嫂子多管閒事。我立即在信上說:我們父子倆都病了,無錢償還,等弟弟回去後自行籌辦了結罷了!

過了幾天我已經病癒,仍回到儀征縣了。結果芸還寄信到邗江,父親拆開信一看,信上又說起弟弟啟堂向鄰家婦女借貸欠債的事。並且又說:令堂老人(婆婆、公公)的病,都是姓姚的女子引起的。老人病癒後,應當秘密吩咐姓姚的女子托言思念家鄉,再胡亂叫她父母到揚州來接回去算了,這也是彼此推卸責任的計策。父親看了信後怒火沖天,急忙詢問弟弟欠債的事,弟弟卻回答說是不知道。父親即來信告誡我說:你媳婦背著丈夫借債,反而誹謗小叔子,甚至信上稱婆婆為令堂,稱公公為老人,有悖禮節而荒謬!我已經派專人帶信回蘇州,斥責驅逐她出去。你若是稍有點人心,也應當知道自己的過錯!

我見了信後,好像晴天霹靂一聲響,馬上寫信表示認罪。同時也急忙尋找騾馬返回蘇州,生怕芸會尋短見。到家後趕快述說了緣由經過,這時家人也拿著驅逐信來到了,信中依次指責芸的多種過失,言辭非常激厲。芸哭著說:妾固然不應該妄言胡說,但是公公也應該饒恕兒媳婦的無知呀!過了幾天,父親又有親筆來信說:我不會做的太過分,你帶著你媳婦到別處去居住吧!以後不要再讓我看見,免得我生氣也就知足了。因此,我只好與芸寄居在她娘家,而芸因為她母親亡故和弟弟出走在外,所以也不願長住在她們的家族中。幸虧朋友魯半舫聞訊後可憐我們,招呼我們夫妻倆住到他家的蕭爽樓中。

過了兩年後,我父親才漸漸明白了事情的經過和緣由。當時恰好我從廣東嶺南回來,父親自己來到蕭爽樓,對芸問:以前的事我已經知道了,你為何還不搬回家去?我們夫妻倆欣然答應,仍然回到故居舊宅,終於與家人骨肉團圓了。豈料,此時又冒出了憨園女這麼個孽障啊!

當初芸患有咯血的毛病,也就是由於她弟弟出走和她母親因思念兒子得病去世,才悲傷過度而落下此病。自從認識憨園女,她一年多未發過病。我剛剛有幸為她得到良藥,而憨園女卻被有勢力強人奪去。人家許以千金聘禮,並且許諾贍養其母,佳人已屬於有戰功的番將了。我聽了並不敢說,等芸去探知後,回來哭著對我說:當初真沒料到憨園女如此薄情啊!我說:還是你自己太癡情了,她們這種圈子裡的人,哪能有什麼感情? 何況這種貪圖享受錦衣玉食的女人,未必能甘心作個荊釵布裙。與其說是後悔,倒不如沒辦成為好!因此,我再三撫慰她,可惜芸終於因為受到愚弄而忍恨,致使咯血病又大發起來。每天臥在散亂的床上,藥物醫治也難愈。時而發作時而好轉,落得骨瘦體弱。沒過幾年,欠下的新愁舊恨帳與日俱增。時下眾人也議論四起,親老們又以她和娼妓憨園女結拜姐妹為事端,更加憎惡她。我則儘量從中調停中立,然而這裡已不能使人再生存下去的環境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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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和芸共生了兩個孩子,女兒叫青君,時年十四歲,很愛讀書,而且智能賢慧,艱苦樸素,常變賣銀釵、典當衣物。兒子叫逢森,時年十二歲,正在讀書。我連年沒有書館,只開設了一個書畫鋪子在門內。三日所進,不敷一日所出;焦勞困苦,艱難度日。隆冬沒有皮衣禦寒,也挺身而過。青君因衣衫單薄而發冷顫慄,可她還強說不怕寒冷。於是,芸偶爾能支撐起床,但是為了節約拘儉,而發誓不再花費醫藥錢了。

這時,正好我的朋友周春煦從郡王府歸來,他要請人繡一部《心經》。芸考慮繡《心經》既可以消災降福,而且刺繡的工錢又不低,她竟然為人刺繡起來。可是周春煦又匆匆忙忙急於趕回去,不能久等,芸便趕了十天時間為他刺繡成了。然而由於體弱急促勞累,致使她腰酸頭暈發作起來。豈知芸這個薄命者,怎麼連這有善心的佛爺也不能對她發發慈悲呢?

刺繡《心經》完畢,芸的病情加重了,呼湯喚水都厭惡得咽不下去。這時,有個山西人租賃了房屋住在我的畫鋪旁邊,主要以發放高利貸為業。他經常請我作畫,所以認識了。不久,另一個友人向他借了五十兩銀子,並且乞求我來擔保,我覺得盛情難卻就答應了。可是想不到這個友人竟然攜帶錢財逃到遠方去了。事後,山西人唯獨拿我這個擔保人是問,經常來饒口舌索債。起初我只好以筆墨紙畫作抵押,後來漸漸卻沒有東西償還了。年底,他又跑到我父親門口咆哮討債,父親聽見了對我呵斥說:我們家屬衣冠之家,你為什麼會欠這種小人的債?”正在我辯解的時候,恰好芸幼年的結拜姐姐華夫人得知芸生病,專門派人來探望。結果我父母誤認為是憨園女派來的人,因此更加發怒地說:你媳婦不守閨訓,與娼妓結拜姐妹;你也不思上進,無原則地與小人濫交往。若是將你置於死地,我又情有不忍。現在姑且寬限你三日內迅速搬出去自謀生計,遲了就按忤逆和不孝父母之罪論處!

芸聽了哭著對我說:父親如此發怒,都是我的罪孽。要是我死了你離開,你必然不忍心;我留下來你再離開,你又捨不得。我看還不如秘密把華氏家人叫來,我勉強起來問問她。因此我讓女兒青君扶她到門外,叫華家人來問:是你母親特地派你來的,還是你過路走便道而來的?”對方說:我母親久聞你臥病在床,她本想自己來探望,但是從未登門,所以不敢造次輕率前來。臨走時母親囑咐說,倘若夫人不嫌鄉間居室簡陋,不妨到鄉下來調養一下,實現你們幼年時在燈下說過的話。(注:當初芸和華氏姐姐幼年共同燈下刺繡時,曾經一塊患過疾病,併發過以後要互相扶持的誓言。)因此芸囑咐說:麻煩你趕快回去稟告你母親,讓她隔兩天后秘密派小船過來。華家人走後,芸對我說:結拜姐姐華夫人與我情同骨肉,你要是肯到她家去,不妨一塊去吧!但是若把兒女都帶去也不方便,而留下來連累家人又不行。咱們要走,兩天內必須將兩個孩子先安頓好。

當時我有個表兄叫王藎臣,他兒子叫王韞石。表兄曾經表示願意招我女兒青君作兒媳婦。芸便說:我聽說王韞石這兒郎懦弱無能,不過是個坐吃山空的人,而且他父親又沒有多少家業可守。但是幸虧他家是個詩禮之家,並且又是獨生子,我看許配給他也是可以的。因此我對王藎臣說:我父親與你有甥舅情誼,你要娶青君去作兒媳婦,應該說不會不答應。但是形勢所迫,想等長大了再嫁過去恐怕不行。我們夫婦要到錫山華家去,你可稟告堂上大人,先將我女兒當作童養媳如何?王藎臣隨口答應了。我的兒子逢森,也托朋友夏揖山推薦去學習做生意。

安頓完了,華氏家人的小船剛好到了。這天正是嘉慶庚申(1800年)臘月廿五日。芸說:這樣孤獨出門,不僅招惹鄰里笑話,而且欠下那個山西人的債還沒有個著落,恐怕他也不肯輕易放過我們呢!我看要走就在明天早晨五更時悄悄離去為好。我問:你正在病中,能頂得住拂曉的風寒麼?”芸說:死生有命,沒有什麼可考慮的了。因此我即稟告了父親,他也毅然答應了。

當夜,我先將半擔行李挑下船,再叫兒子逢森先睡覺,女兒青君哭著坐在旁邊。芸對她囑咐說:你媽命苦,又加上癡情,所以才遭遇如此的顛沛流離。幸虧你爸待我深情厚誼,此去也沒有什麼顧慮了。隔二三年,我們必然會相見團圓的。你到了王家後,必須力盡婦道,千萬別落到你媽這種地步。你公公、婆婆得到你這樣的兒媳婦,感到有幸,也必然會善意對待你。我留下箱櫃裡的雜物,都交代你帶去。你弟弟年幼,所以沒讓他知道我這次去的地方。臨走時我會托言說是出去就醫,過些日子再回來。等我走遠了,再告訴他實情,然後再去報告祖父就行了。

這時有個老太婆(就是前卷說到租賃她家房屋,消夏度假的那個地方的善良老嫗)願意送我們到鄉下去。她陪在旁邊,擦拭著眼淚哭泣不止。天將近五更了,我們共同熱粥吃著。芸強裝著笑臉說:過去為了一碗粥而歡聚,如今為了一碗粥而分散,要是當作傳奇,真可叫作《吃粥記》了。此刻兒子逢森聽到了,急忙爬起來呻吟問:母親,你這是要幹什麼?”芸說:我要出門就醫。兒子又問:怎麼起這麼早?”芸說:因為路太遠,你與姐姐安心在家,不要討祖母的嫌。我與你爸一塊去,過幾日就回來。

雞唱三遍,芸含淚扶著老嫗開後門剛要出去,兒子逢森忽然大哭著說:啊,我母親不會再回來了啊!女兒青君害怕驚動別人,急忙捂住他的嘴巴安慰著。此刻我與芸寸腸已斷,無言以對,只是阻止他不要哭而已。女兒青君關閉門後,芸走出小巷十余步,已經疲憊得走不動了。我叫老嫗提著燈籠,自己背起芸而行走。快要走到停船處時,差一點給巡邏者抓住。幸虧老嫗把芸當作女兒,把我當作女婿,而且船上的人都是華氏家的人,聽到聲音後過來接應扶下船。解纜開船後,芸開始放聲痛哭起來。想不到這次出行,已成為兒女與母親永遠的訣別啦!

結拜姐姐華夫人家名氣較大,居住在無錫東面的高山中,面臨群山,以農事為業,她們為人樸實坦誠。當天下午到了她家,華夫人已靠在門口等待,並且帶著兩個小女子來到船上,雙方相見非常高興。她們把芸扶上岸,又殷勤款待。鄰里婦幼老少都鬧哄哄地跑進來,圍著芸看起來。有的來問好,有的表示憐惜,大家交頭接耳,傳出嘈雜聲音。芸對華夫人說:今天真像是陶淵明說的漁夫進入桃花淵了!華夫人卻說:妹妹切莫笑話,鄉下人都是這麼少見多怪呢!自此,我們在這裡平安度日了。

隔兩旬到元宵節,芸漸漸能站起來走步了。當夜在打麥場上看舞龍燈,她的神色也慢慢恢復元氣,我便放心了,因此私下對她說:我們居住在這裡並非長久之計,想換個地方住,又缺少錢財,你看怎麼辦?芸說:我也在打算呢,你姐夫范惠來目前正在靖江鹽業公堂當會計,十年前他曾借了人家的十兩銀子,還債時不夠數,我曾經典當一個銀釵幫他湊足,你還記得不?”我說:已經忘記了。芸說:聽說這裡離靖江不遠,你為何不去一趟讓他回報一下?”我便按她的意見去辦了。

當時天氣還較暖和,正是辛酉(1801年)正月十六日,穿著織絨袍和嗶嘰馬褂還覺得熱。當晚在錫山旅館,租了條被子過夜。早晨起來乘船去江陰,一路上頂風冒雨奔波。夜裡到了江陰口,此刻又忽然覺得春寒刺骨。想沽酒禦寒,可惜口袋裡錢快用完了,猶豫不決,即打算脫下襯衣來典當換錢渡江。到了十九日北風更加猛烈,大雪濃厚,自己不禁慘然落下淚水。暗自計算住房和渡江費用不足,所以不敢再飲酒了。

正在我心寒體顫之間,忽然看見一個穿著草鞋、披戴蓑笠的老頭,挽著個黃包袱走進小旅店。他不停地用眼光打量我,我也看他好像是認識人,因此問道:老人家,你不是泰州姓曹的人麼?”老頭回答說:是啊,當年要不是沈公子救了我,恐怕我早就死在溝壑裡了。如今我女兒平安無恙,她還時時念叨你的恩情公德呢!沒想到今天在此與你相逢,你為什麼會在這裡逗留?”

說起這個姓曹的老頭,還是我當初在泰州官幕從業時認識的。那時,他家裡貧窮,有個女兒頗有姿色,已經許配女婿。可是有勢力的人卻因為放債要謀取他女兒,致使訴訟公堂打起官司。我當時從中調解保護,使他女兒仍歸原來的女婿。後來曹老頭進縣府公門當了差役,便向我叩頭表示感謝,因此認識的。我將自己出門投親,途中遇到大風雪的經歷告訴了他,曹老頭說:等明天天晴了,我會順路護送你!接著,他又出錢沽酒,熱情款待我。

二十日拂曉晨鐘初響,就聽到江邊呼喚過渡的聲音。我驚慌地爬起來叫曹老頭趕快走,他卻說:不用急,等吃飽飯再上船。他先替我償還了房飯錢,又拉我去吃飯飲酒。由於我連日逗留,急著渡江,所以吃不下東西,只勉強咽下兩個芝麻餅。登船後江風如箭,四肢發顫。曹老頭說:聽說江陰有個人在靖江上吊自殺了,他妻子要雇此船去處理喪事,所以必須等她來了才開始渡江呢。為此,我象一棵空心枯木一樣忍著寒冷,一直等到中午才解纜。到了靖江,已經是傍晚夕煙四合了。曹老頭問我:靖江這裡共有兩處公堂,你要訪問的人是住在城內,還是住在城外?我踉踉蹌蹌跟在他身後,邊走邊說:我也實在不知他在城內、在城外。曹老頭說:既然這樣就別走了,先住一宿,等明天再去探訪吧?”

進了旅館,發現鞋襪已經被淤泥濕透了,因此用柴火來烘烤它。並且馬馬虎虎吃點飯,甚至因過度疲勞而酣睡起來。次日早晨起來一看:啊!襪子卻被火燒了半截。曹老頭又代我償還了房飯錢。我尋訪到城中,姐夫范惠來還沒有起床。他聽說我來了,便披衣而出。見到我這個淒慘樣子,他驚慌地問:小舅子,你怎麼狼狽到這種地步了?”

我說:你暫且別多問,有銀子求你借二兩來,先還給陪送我的這個老頭。姐夫范惠來拿出兩個番銀(外國銀幣)給我,我就還給曹老頭。可是他拒絕不受,最後只拿了一圓而去。隨後我將途中遭受的艱難情況,以及此次的來意告訴了他。姐夫說:小舅子是最親近的親屬,即使沒有過去欠下的債務,我也應當竭盡全力資助你。不過,近來航海鹽船剛被盜,現在正在盤點清帳。我不能挪用公款多贈送你,先勉強湊上番銀二十圓,以償還我欠下的舊債,怎麼樣?”我本來就沒有過高的要求,就答應了。後來我留下來住了兩天,天氣已轉暖,便打算回家去。

廿五日我仍回到華家住宅,芸急忙問:你在途中遇到大雪了吧?”我便將苦楚告訴了她。芸慘然說:下雪時,我還以為你已到達靖江了呢!沒想到你還逗留在江口。幸虧遇到曹老頭幫助,而絕處逢生,這也真可謂吉利人有天相助哪!

過了幾天,我收到女兒青君來信說,兒子逢森已由夏揖山推薦到小店去了。王藎臣也請示了我父親,選擇正月二十四日將青君接過去,兒女們的事情就這樣草草了之。但是眼看著骨肉分離到這種地步,真是令人覺得淒慘傷心啊!

二月初,風和日麗,我用靖江姐夫償還的銀兩簡單準備了行李,要去邗江鹽署訪問故人胡肯堂。並由他管理稅務的衙門招入到局內從事,代管筆墨記錄,身心稍微安定下來。第二年(1802年)八月,我接到芸來信說:我的病已經痊癒,唯獨覺得寄食於非親非故的朋友家裡,終非長久之計。我也願意來邗江,看看平山的名勝景觀。我便在邗江租賃了兩間房子。自從華夫人接芸過來,她曾經贈送給我們一個叫阿雙的女奴,幫助管理炊事家務。現在要帶她去邗江,又與她訂下他年結為鄰居之約。

十月,平山陰冷,只等待春遊。滿指望散心調養護理後,計畫不久與兒女骨肉重圓,可是不滿一個月,管理稅務的衙門忽然裁減十五六個人員。我雖然算是友中之友,可是也下崗閒散無事可做了。芸則千方百計地為我籌畫,強裝笑臉撫慰,沒有一點埋怨責怪的意思。到癸亥仲春(1803年),芸的咯血病又突發了,我想再到靖江去找姐夫范惠來呼喚求救。芸則說:求親戚還不如求朋友。我說:此話雖有理,但是眼前的朋友再關切也幫不了忙。因為他們現在都下崗閒散著,自顧自己找不到職業而犯愁。芸便說:那好吧,幸虧天氣已暖和,去靖江途中可能不會有風雪憂慮了,願你早去早回,不要掛念我的病。如果你身體不安康,我的罪孽更重呢!

當時我的薪水已經不發放了,無錢再乘車馬,便假裝雇乘騾馬出行,以騙取芸的安心。實際上我是口袋裡裝著幹燒餅,徒步邊走邊吃的。我向東南方兩次渡過叉河,走了八九十裡路,四處都沒有見村落。夜裡一更多,只見黃沙漠漠,明星閃閃。眼前僅找到一個土地廟,約五尺高,環繞短牆週邊種著松柏。因此我向土地神叩頭祈禱說:蘇州沈複投親到此地迷路,想借神廟住一宿,請土地神爺可憐可憐,保佑我!於是,我移動門前的小石頭香爐在旁邊,以身體硬擠進去試探一下,裡面僅能容下半個身子。我就用風帽反過來擋住臉面,將半個身子坐在廟裡,再圈起兩膝露在外面。閉目靜聽,微風蕭蕭。由於兩腳疲乏,精神困倦,所以昏沉沉睡過去。

到醒來時,東方已白,短牆外忽然聽見有腳步和說話聲。我急忙探頭一看,原來是當地人趕集路過這裡。我便向他們問路,他們說:往南走十裡就是泰興縣城,穿過縣城向東南,隔十裡路一個土墩。走過八個土墩就是靖江,剩下都是寬闊平坦的路了。

我又返回來將小石頭香爐移到原處,再向土地神叩頭作謝而行。過了泰興,即有小車可坐了。下午,到了靖江鹽署,我遞上名帖要求見我姐夫范惠來。過了良久,守門人出來說:范爺因公到常州去了!我觀察他的說話神色,好像是在故意推託,便問:他何日才能回來?”對方說:不知道!我說:哪怕他去一年,我也將等待他!守門人理解我的意思,又私下問:你是范爺的嫡親小舅子吧?”我說:如果不是嫡親小舅子,我還不會在此等待他呢!守門人便說:好吧,那就當作女方家人的待遇等待吧!過了三天,姐夫范惠來回到靖江,告訴我說共挪用廿五兩銀子給我。

我雇乘騾子急忙返回來,發現芸的容貌變得淒慘,並且不停地喘息和哭泣著。她見我回來,突然說:你知道昨天中午小女奴阿雙,卷席逃跑了吧? 我請人到處搜尋也沒找到。丟失了東西是小事,可是阿雙是她母親臨走時再三交代託付的。現在她逃跑了,中間又有大江阻擋,尋找她非常憂慮。倘若是她母親故意藏匿起來圖謀敲詐,那將怎麼辦?而且哪有臉面再見我華氏姐姐?”我說:先別急,你考慮的也太深了。他們要是圖謀敲詐,應當去找富裕的人家,而我們夫妻倆只是肩膀上挑著一張嘴,敲詐什麼? 何況帶她來了半年,給她衣食,從未稍有指責打罵,鄰里也都知道。純粹是這小女奴喪盡天良,趁機偷偷逃跑的。華家姐姐贈送這種行為不軌的人,她自己已經沒面子見你了,你怎麼反說沒有臉再見她呢? 今天我們應該當面報告縣衙門立案,以杜絕後患就是了。

芸聽了我的話,心情稍微放鬆了。然而從此她常常在夢中囈語呼叫:阿雙逃跑了!或是憨園女為何欺負我?”病情也加重了。我想去找醫生為她診治,芸卻阻止說:我的病都是因我母親去世和弟弟出走不歸,才悲傷過度造成的。後來為了情感和激憤,平時又過於多慮。滿指望努力做個好媳婦,可是終不能實現,以致於頭眩心悸,多種疾病一起發作起來。所謂病入膏肓,哪怕再好的醫生也沒辦法醫治,請不要再作無效的破費了。回憶起我跟了你二十三年,承蒙你的錯愛和百般體恤關照,始終沒有把我當作頑劣女人休棄丟開。此生能有你這樣知心知己的郎君作丈夫,這輩子我已經沒有什麼可後悔和遺憾的了!譬如:咱們以布衣取暖、以菜飯充饑,夫妻和睦相處的氣氛。特別是帶我遊玩泉石、滄浪亭、蕭爽樓等景觀風光,簡直成了食人間煙火的神仙了!而真正的神仙,又有幾輩子才能修到這種福地緣分? 本來象我這種無名之輩,怎麼敢指望著去當神仙呢!所以說,強行求取的事物,必然會觸犯上天的忌諱。也就是說對愛情的過於沉溺,就會被情魔擾亂身心、造成惡果。總之,都是因為你對我太多情了,妾也怪自己此生太薄命。接著,她又嗚咽著說道:人生百年,終歸一死。如今我倆中道相離,忽然就此永別,我不能終身為你侍奉箕帚灑掃庭除,也看不到兒子逢森娶親結婚了,對此我心裡始終覺得耿耿於懷。說完,她的眼淚象珍珠一般流了下來。

我勉強安慰她說:你患病八年,恢恢欲絕已經有多次了,今天怎麼忽然說起這些傷心斷腸的話來了?”芸說:連日來,我夢見我父母派船來接我,閉上眼睛便感覺忽上忽下,好像在雲霧中遊蕩。大概是魂魄已經離開,而只剩下軀體了吧?我說:這是因為精神沒有收回來的原因,以後服用滋補藥劑靜心加以調養,自然能痊癒的。芸又抽泣哽咽著說:我要是稍有一線生機希望,也絕對不敢讓你聽這驚心動魄的話。如今,通往陰間的路已經臨近我了,如果現在還不說,恐怕沒有時間再對你說了。你得不到父母的垂愛而顛沛流離,都是因為我造成的緣故。我死後,父母的愛心自然會挽回,你也可以免除牽連。堂上大人歲數高了,你應該早些回家去。如果沒有能力把我的遺骨帶回去,不妨暫時在此停柩待葬,等待將來再另安排。祝願你另外續配一個德貌兼備的女子,以侍奉父母雙親和撫養遺留下的兒子,這樣我也可以瞑目了。說到這裡,我們倆痛腸欲裂,不禁慘然悲痛地大哭起來。我說:如果你中道捨下我,我絕沒有再續婚之理!何況曾經滄海難為水,除卻巫山不是雲(典故:唐代元稹《離思》詩句,是說曾見過大海的人,其他的水很難看上眼;見過巫山的雲彩,其他的雲霧就不值得看了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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芸拉著我的手還想說話,可是僅斷斷續續重複著來世二字。突然,她發出喘息聲,緊閉著嘴,瞪起兩眼緊緊看著我。我千呼萬喚,她也不能出聲,而腮邊痛苦的淚水,卻在慢慢地流淌著。接著,喘息聲漸漸微弱,淚水漸漸流幹。她的魂靈已經縹緲離去,至此竟然永遠長逝訣別了!此刻,正是嘉慶癸亥(1803年)三月三十日。我孑然獨身,孤燈一盞,舉目無親,兩手空拳,寸心欲碎。啊,綿綿此恨,何時才是個盡頭啊!

我承奉朋友胡肯堂資助的十兩銀子,將室中所有的東西都變賣一空,親自為芸辦理了入殮喪事。啊!芸雖然是個女流,可她卻具有男子的襟懷才識啊!自從她嫁到我家後,我曾經為衣食整天東奔西走,炊飲生活十分困難,可她都能遷就而毫不介意。在家居住時,唯獨能以文字辨析而已。生命結束於疾病和顛簸流離中,含恨而死,到底是誰導致她落到如此結果? 是我有負於我的閨中良友,又有什麼能超過這個道理? 奉勸世間夫婦:彼此雙方固然不可反目為仇,但也不可過於恩愛情篤。古話說恩愛夫妻不到頭,象我這種情況,可以作為前車之鑒啊!(注意:沈複閉口不談封建制度和世俗禮教的枷鎖迫害,這是受歷史條件局限的。而且自愧自責的觀點,也是唯心、片面、狹隘的。他本身維護了封建制度,結果必然會自吞惡果!——譯者注)

到了回煞日期,風俗習慣傳說是當日死者的靈魂必然隨凶煞返舍而歸。因此房中的鋪設都要如生前一樣,而且需要鋪生前的舊衣服在床上,放舊鞋子在床下,以等待死者靈魂歸來瞻顧。吳地人相傳這叫作收眼光;請道士作法場,先召魂於床上,而後遣出,叫作接青。按邗江的風俗習慣,要擺設酒肴于死者的室內,一家人都走出去,叫作避青。以往有的因為回避,而常有被人偷竊東西的事件發生。到了芸的避青日期,房東因為同居而出去回避了,鄰居囑咐我也要擺設酒肴而遠避。我本來就期望著芸的魂靈回來見一面,姑且沒有答應。而同鄉張禹門卻規勸我說:因邪入邪,應該相信有這回事,可不要待在家裡嘗試啊!

我說:我所以不回避而等待她,正是相信她有回來這回事啊!

張禹門說:回煞時觸犯凶煞,不利於活人。你夫人即使靈魂回來,也是已有陰間和陽間區別,恐怕你想見到的她的靈魂,也不會真有形體能接見到。活人應該回避,不去觸犯死者靈魂的鋒芒。

但是我還是癡心不改,強對他說:死生由命,你要是真的關心我,過來陪伴我怎麼樣?”張禹門說:我只能在門外守候,你要是發現異常情況,叫我一聲就行了。

我便點燈進入室內,見鋪設還如芸生前的一樣,而她的聲音和容貌卻永遠見不到了,不禁傷心流淚起來。此刻我只怕淚眼模糊,失去與芸相見的機會,只好忍著淚、睜著眼,坐在床上等待。同時再撫摸著她留下來的舊衣服,感覺香味色澤猶存,又不禁柔腸寸斷,冥然昏迷過去。

本來轉念等待她靈魂回來,為何竟睡著了? 睜開眼向四處觀看,只見桌子上雙燭青煙熒熒閃亮,光亮縮小如豆。自己突然毛骨怵然,渾身寒栗起來。因此摩擦著雙手和額頭,細細觀看著:雙燭火焰亮光漸漸高起來,約有一尺許,用紙裱糊的頂格幾乎被火點燃了。我正借著亮光四處環顧時,光亮忽然又縮小到原來的樣子,此時我心頭緊張跳動、渾身顫慄著。本想呼叫張禹門進來觀看,但是又想到芸的柔弱魂魄,恐怕被陽氣逼迫,只好悄悄呼叫著芸的名字,並默默祝禱著她。此刻滿屋寂靜無聲,一無所見,接著燭光又亮起來,卻不象剛才那樣高了。我這才走出來告訴張禹門,他佩服我的膽子大,豈知我是一時情癡哪!

芸病故後,回憶起宋代梅妻鶴子的林逋,我自號稱為梅逸,權且將芸葬在揚州西門外的金桂山,俗稱郝家寶塔。並且買了一棺之地,按她的遺言寄放在這裡,然後帶著她的靈牌回到家鄉。我母親也為此悲悼,女兒青君和兒子逢森歸來,都穿著喪服痛哭起來。而弟弟啟堂卻進言說:父親的怒氣還未平息,哥哥應該仍回到揚州去,等父親回來婉言勸解,然後再去信招呼你回來!我只好痛哭一場,拜別母親和告別子女,再次來到揚州靠賣畫度日。

從此,我常在芸的墓地上哭泣,形影孤單,極其淒涼。而且偶爾經過故居,也不禁悲傷流淚。到了九九重陽節,別家的墳墓上都是黃色,唯獨芸的墳墓是綠色。守墳人說:這是塊風水好的墳地,所以地氣旺盛哩!我暗自祝禱:秋風已緊,可我身上衣服單薄,芸若是有靈,請保佑我能找到個職業度過殘年,以等待家鄉的音信。

過了不久,江都宦客章馭庵先生要回浙江葬親,請我去幫忙操辦事務三個月,因此我才得到禦寒的冬衣。代理三個月已經到期,張禹門又邀請我居住到他家裡。當時他也失業無職,度日艱難,因此與我商量解決辦法。我即拿出攢下的二十兩銀子給他,並且告訴他說:這本來是留下來為我護送亡妻靈柩回鄉的費用,一旦等到家裡有父親原諒兒媳婦的消息來,到那時再償還我吧!因此我在張禹門家度過年歲,早晚都占卜盼望消息,可是家鄉一直杳無音信。

到了甲子(1804年)三月,我接到女兒青君的來信,得知我父親患病。本想馬上回蘇州去,但是又怕觸及家庭舊怨憤,所以沒有急於動身。正在猶豫不決之間,又忽然接到女兒的來信,使我悲痛地獲悉父親已經辭世,便覺得刺骨痛心,呼喚青天也來不及了。沒空作其他打算,只好連夜往回趕路。回家後在父親亡靈前叩頭,哀號流淚。——啊呀,父親一生辛苦,奔波在外,生下我這個不肖兒子,既沒有在他身邊承歡,又沒有為他服侍端湯送藥,我的不孝之罪怎麼能逃過啊?

我母親見我在哭泣,即對我問:你怎麼到此時才回來?我說:幸虧得到青君的來信哪!我母親便把眼睛盯向了弟媳婦,似乎在怪她故意拖延沒告訴我,因此對她埋怨起來。我在家裡守靈到七七結束,無一人把家事相告,或是為喪事商量。我自愧做兒子缺少侍奉父母之道,所以也無臉去詢問情況。

有一天,忽然有個討債的人登門來饒舌叫喚,我出去應付說:欠債不還固然應當催要,可是我父親屍骨未寒,你們乘勢兇狠地來追討,未免過於心急了!他們其中一人私下對我說:我們都是有人招呼才過來的,你暫先躲避出去,我們應該向招呼我們來的人討還欠債。我說:如果是我欠債,必然由我來償還,你們先趕快回去吧!他們唯唯諾諾離去。

因此,我叫弟弟啟堂出來,對他說:哥哥雖然不肖,可也並未作惡多端。如果說因為我過繼給堂伯為後嗣,現在為父親服喪應降低為一年。(注:兒子要為父母服喪三年,過繼給他人的嗣子可降為一年。)可是我從來沒有因過繼而拿人家一點財產。這次回來奔喪,本想為了盡人情之道,哪裡是為了來爭奪遺產哪?大丈夫以自立自強為貴,我既然是一人回來,仍舊以一人出去呢!說完,我返身回屋裡,不禁痛哭起來。隨後,我向母親叩頭辭別,又去告訴女兒青君,說是我要到深山裡去求助神仙赤松子(神農時的雨師),去度過世外風雨無阻的飄蕩日子。

女兒青君正在勸阻間,朋友夏淡安、夏揖山兩兄弟尋著我的蹤跡來到了。他們大聲規勸我說:家庭到了這種地步,固然值得發怒。但是足下的父親死了而留下母親,妻子死了而兒子未到成年,你竟然這樣飄然離家出走,能安下心? ”我忙問:那又怎麼辦?”夏淡安說:奉勸你暫時屈身居住在我的寒舍內,聽說石琢堂在官府中有請假回鄉探親的來信,你何不等他回來後去拜見求助?他必然會幫助你安排個職位的。

我說:治喪不滿一百天,我還有老母親在家,恐怕多有不便。

夏揖山說:我們兄弟二人特意來邀請你,也是家裡老人的意思啊!足下如果執意不從,我看西邊有個寺廟,裡面的老僧方丈與我善於交往,你到寺廟中設榻先住下來,怎麼樣?”我就答應了。

女兒青君說:祖父遺留的房產,不少於三四千兩銀子,你既然分毫不取,難道連自己的鋪蓋行李也捨得留下來? 等我去拿來,直接送到寺廟裡父親的住處就是了。因此,我除了帶上行李之外,又得到父親遺留下來圖書、硯臺、筆墨等物品。

寺廟僧人將我安置在大悲閣裡。此閣面向南,東面設一個神象,西面一間房子開了一個窗戶,緊對著佛龕。本來這是供佛事用齋食之地,我即設榻於其中。臨門有個關帝塑像提刀站立,極其莊嚴威武。院中有一棵老銀杏樹,有三人合抱之粗,樹蔭覆蓋整個閣院,夜間風吹如怒吼。夏揖山常常帶些酒果過來與我對酌小飲,他對我說:足下一人住在這裡,深夜睡不著時,不會覺得害怕、恐怖吧?我說:本人一生坦直,胸無私心雜念,有什麼可怕的?”

居住了幾日,突然下起傾盆大雨,通宵達旦足下了三十餘天。當時我擔心銀杏樹枝會折斷壓塌房梁,結果靠我默默祈禱求神保佑,竟然安然無恙。而外邊的房子牆壁卻倒塌不知其數,近處田地的莊稼都被淹沒。我則與僧人平安作畫,不見不聞。

七月初,天開始轉晴了。夏揖山的父親要去崇明島做一筆生意,叫我陪同一塊去。結果靠幫他代筆記錄帳目,而掙了二十兩銀子。回來之後,正值我父親將要安葬,弟弟啟堂便叫我兒子逢森對我說:叔叔因為安葬費用不足,想叫您掏出二十兩銀子來。我打算把口袋裡的銀子全都交給他,而夏揖山卻不答應。結果,他自己好心幫助我出了一半的銀兩。我便帶著女兒先到了墓地,安葬後仍回到大悲閣

九月底,夏揖山有片田地在東海永泰沙,又叫我陪同去收租息。結果忙碌了兩個月,歸來時已是殘冬了。我又移居到他家的雪鴻草堂虛度歲月。夏氏兄弟對我這麼好,真算得上是異姓骨肉情誼了啊!

乙丑(1805年)七月,石琢堂從京城回到老家。他名韞玉,字執如,與我是幼年的朋友。他於乾隆庚戌(1790年)到重慶作了太守,在白蓮教動亂中戎馬三年,立下了豐功偉績。他回來雙方見面後非常高興。轉眼間到了九九重陽節,他帶著眷屬又要去重慶赴任,並且邀請我一塊去。我便去叩別母親,可是她卻住在我九妹家裡,因為我父親的故居已屬於他人了。母親囑咐說:你弟弟啟堂不可依賴,要重振家風和名聲,全指望你了!兒子逢森將我送到半路上,忽然淚水不停地流下來。我囑咐他不要送了,趕快回去。

船出了京口,石琢堂有個舊朋友王惕夫舉人,在淮揚鹽業公署任職,我們繞道前去會晤他。我也一塊跟去,順路又一次看望了芸的墳地。後來又坐船逆流而上,一路遊覽了山水名勝。到了湖北荊州,石琢堂又半路上接到升任潼關觀察官的命令。他將我和他的眷屬留下,暫時安排住在荊州,他一人減輕負擔去了重慶,再經過成都過棧道去上任。

丙寅(1806年)二月,我與他的眷屬才開始由水路趕去。到了樊城後登上陸地,路途遙遠花費大,車重人多,累死馬匹,折斷車輪,備嘗辛苦。到了潼關才三個月,石琢堂又升任山東省司法長官。他兩袖清風,眷屬又不能陪同而去,只好讓眷屬暫住在潼關書院,十月底他才派官員來接家屬。官員來時,還帶來了我女兒青君的來信。打開信件一看,駭然獲悉我兒子逢森已於四月間夭亡。回憶起以前流著淚為我送行的兒子,真想不到這會是我們父子倆永遠的訣別哪!——啊呀,芸只生了這麼一個兒子,我們又得不到衍生續嗣了!

石琢堂聽了,也為此感慨長歎。後來,他又贈送給我一個小妾,重新進入春夢。從此世事紛紛亂亂,又不知夢醒何時哪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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